山村小事

同道者

                    山村小事

      “过不下去啦！离婚啦！分家啦！……”
      “老娘怎么瞎了眼睛，嫁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倒八辈子霉啦！……”
      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高喊着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早晨。
      日头刚刚红山，薄雾还笼罩在山湾湾里。田间小路上拉拉扯扯走着一对男女。女的走在前面，一边叫嚷一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还不时掉过头来拉扯男的，有时干脆转到男的背后推推搡搡：“怎么啦？后悔啦！害怕啦！怕见书记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次无论如何离了算哒。”男的一言不发，一路上只得像影子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问讯搭腔。一群早出笼的鸡吓得躲到路边树棵子里，领队的公鸡圈着鸡群轻声啯啯地叫，小心护着。还有一只不知从哪家窜出来的小黄狗忙活着跟在两人身后。黄狗时而朝缩手缩脚的男人后背冲上去，张着喘热气的嘴巴狂吠；时而因猛听到女人 一声尖利的喊声或见到女人突然转过身来又抿着耳朵拖着尾巴朝后跑，不断汪汪叫凑热闹。
      村书记家在靠山边的一个台子上。大门紧闭，挂个铁猴子。旁边的一个婆婆子端着一葫芦瓢谷出门喂鸡，见到两人说：“又来找书记呀！”指指前面湾子：“都去田里忙去啦”。见两人下坎朝湾里走去，咕咙一句：“栽秧割麦两头忙，哪还有闲功夫吵架！”
      两口子来到湾子里，村书记一家人正在田里栽秧。
      书记弯腰弓腿，左胳膊肘杵在左大腿上，左手分秧，扭腰撅屁股，右手不急不忙插着秧。耳里听古，手里闹舞。书记一声不吭听两口子站在田埂上东扯西拉又叙又辩地说完，咧嘴呲牙缓缓伸起腰奓着双手说：“听你们说的，问题蛮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听不明白。没看见我不得闲啦？现在没得空，晚上收工了我去你们家。对不起，晚饭还是要供的。也不要太繁琐，煮两碗包面算哒。”
      听到书记晚上亲自到家里来，要吃晚饭，两口子一阵激动：平时这是请都请不来的贵人啦。两口子经常闹纠纷，时常找书记解决问题。一般都是在书记家喝几杯茶，听他说几句了事。人家很少到自己家更没吃过饭。算起来还是两人结婚时人家随礼来吃过饭。这次不请自来，还点明要吃包面，真是高看人，还很重视，不得马虎。
      女的像来时牵羊儿似的把男的牵回家。两口子互不答言背靠背别了小半天，看看到了中饭时候，男的看女的没有动静，就随便热了碗剩饭，每人扒拉了两口算是吃过中饭。孩子读书不在家，两个人吃饭平常就很简单，今天缺油少盐凑和着更简单。女的找条布口袋抖了两抖，到里屋缸里挖了两升小麦，甩到背上走了出来。她站在男的旁边，撩起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往饭桌上一甩：“街上割两斤肉，要瘦点的，记得买一瓶酒回来。急跳点，莫磨磨蹭蹭的”。说完也不管男的答应没有，径直到村加工厂磨面去了。男的一声不吭，抽了一袋闷烟后，拿起钱叠好装进口袋，骑上除铃不响到处都响的自行车也上街去了。
      日头挨山时，书记拖着一双后跟垫在脚板下的破解放鞋，背着用布带子拴住两头的装三节电池的电筒来了。伴随着厨房里乒乒乓兵的声响，男的在火笼屋里烧水泡茶忙接待。闲扯中套近乎，为表示自己尽心尽力，男的说，自己到县城买肉，河东跑到河西，南门跑到北门，几个肉案子的都看不上，转了几圈才买到，回来日头就偏西了。女的在隔壁厨房里手忙着嘴没闲，抢住话头，说她回来的还晚些。到加工厂时，师傅正在修机子。半天修不好，又到街上买零件换上才搞好。弄晚饭时候了才回来。要书记谅解，晚饭迟一点。又喊男的莫躲懒，去帮助撖皮子。
      两口子灶上灶下，撖皮子包馅，走马灯似的忙，包面端上来时，已是繁星满天。
      等到书记几杯烧酒下肚，两碗包面吃完，晃着筷子叫人家慢来时，男的赶紧放下碗又沏了壶新茶；女的急忙停住口，重新烫了茶杯，双手递过新茶水。两人收了碗筷坐到火垅边，屏心静气恭恭敬敬听候发落。
      书记放下茶杯，接过男的递过来的叶子烟卷好，从后背裤腰带上抽出一拃多长的旱烟袋装上。男的赶忙用火钳从火堆里扒出火炭点上。书记惬意的左右歪动屁股，把椅子朝后挪动了几下，又摸索着把椅背慢慢朝墙斜靠上去。椅子后两腿着地，前两腿翘着，椅背上面横木抵着墙。书记后背顺椅背躺下去，后脑勺抵在墙上，像睡上舒适的躺椅。右脚踩在前面椅腿横木上，左腿架上去跷起二郎腿，左右歪动几下感觉舒服后，眯着双眼吩咐两口子：“包面也吃哒，酒也喝哒，有什么事你们说吧”。然后用烟袋指了女的一下，“还是你先说。”
      女的得到指令，立即提起早已备好的话头，但早已没了早晨那股子激愤了：“前头塝上菜籽老的要炸角子啦，昨晚上就跟他说”，指头随着捣了捣男的，“叫他趁天没黑，准备几根竹子，把镰刀磨一下，明儿一早割菜籽去。懒狗日的把老娘的话当耳旁风，不声不响也不动”。
      男的插嘴：“怎么没答应？我说明儿早晨到坎上砍几根，又不会耽搁事”。
      女的朝着男的眼晴一瞪，涎水星子乱飞：“像夜蚊子嗡的，哪个听得到？再说早晨你砍了吗？你磨了吗？个懒狗日的，早晨一起来就没看到人。以为砍竹子去哒，要吃早饭，喊了半天沒人应，我还以为老巴子拖去了哩！屋前屋后转了一圈，魂都没得一个。”
乘着女的换口气，男的抢着要说话，女的一抬手男的赶紧刹住车。她站起来弯着腰脸朝着书记，手指着男的一点一点地说到：“你猜他干什么去啦？喊了半天，饭都冷哒，他用草梗串了两条鳝鱼摇摇摆摆地回来啦！一看就是火。什么时候啦，还在打鱼摸虾。老古话打鱼摸虾，失误庄稼，什么东些儿，是个治家的家伙吗？”
      好似等着书记回话，女的停住了连珠炮的发问。男的抓住机会：“今天割菜籽，明、后天就要栽秧。前天看到秧母坵里差点水，秧母坵里缺水到时扯不成秧。想先进拦点水到秧田里去，回来再砍竹子不迟。哪晓得前天才堵好的鳝鱼洞又穿球哒，一坵水漏的干达干净。”男的瞟了女的一眼，继续道：“我想，光堵洞，不把那东西挖出来可不行，就又在那儿挖鳝鱼。”
      “那也不要一早工啊！”女的质问。
      “你以为捉鳝鱼蛮简单啦”，男的抓住了讥讽的机会得意地道：“那段堤几尺长全刨了，又要把堤糊起来，还要到沟里去拦水，不要歇把活？”
      女的似觉理曲，又欲找回主动：“你跟老娘说了吗？老娘的话从来不算数，全都是耳旁风。前些年娘屋的哥哥做屋，叫我支援几根木料。你今儿拖到明儿，明儿拖到后儿，一直腰不疼胯不胀的，拖了个把多月才弄去，你很有点歪心眼哩”。
      男的急赤白脸地辩解：“人家要的是檩子，那时墙脚都没有下，有那么着急嘛？最后还不是我弄去的”？
      “……”。
      “……”。
      两口子鸡一嘴鸭一嘴。前八百年后五百年的恩怨；娘家哥哥本家弟弟的利益；针头线脑鸡毛蒜皮地来回“拉锯”。一折说过了又提另一折。一遍说过了再说另一遍。
      书记一声不吭地听着，不看他烟锅里一明一暗的火光以及左腿换右腿，右腿换在腿地调换二郎腿，真以为他睡着了。
      火垅里劈柴不够了，男的又去抱了一抱；咕咕嘟嘟冒白气的炊壶又烧干了，女的去掺了第三次；又泡了两次的茶喝到寡淡寡淡的。屋檐下鸡笼里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那是扎堆睡觉的鸡睡累了，换姿式时翅膀毛摩擦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公鸡强压喉咙发痒的咕咕声。远处断断续续传来沉闷的狗吠。墙窝子里昏黄的煤油灯透过迷茫的烟雾照着影影绰绰的三个人：昏昏欲睡的书记和精疲力竭的两口子。
      眼见渐渐安静下来，叭哒叭哒两口烟，书记烟袋锅在火垅坎上磕几下后，先问女的：“说完哒没有？”“说完哒”，女的点点头。又问男的：“你呢”？“说完哒”，男的同样点点头。书记又反过来问女的：“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女的干干脆脆回答。“你呢？”书记掉头问男的。“也没得说的哒”，男的回答同样干脆。书记又重复一句“都没得话说哒”？“都设得话说哒”，两口子异口同声。同时都盯着书记：评判的时候到了，希望书记的评判都向着自己。
      书记一改歪躺的身姿端正腰板，徐徐放下二郎腿，顺势把椅子带正，自言自语：“都没得话了好！都没得话了好哇！”然后站起身紧握挙头，双臂慢慢高高向上举起，嘴里“呀呀嘿——”一声长啸。伸完懒腰大声说：“感谢你们招待，告辞啦！”说完，掐亮手电筒就出了房门。
      受到骚扰的鸡笼又响起了嘎吱声和咕咕声。一只公鸡终于忍不住喉咙发痒：“哥哥儿……”一声高叫。叫声洪亮，刺得耳朵生疼，连带引起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打鸣声。两口子站在稻场边送客。听着一声接一声响亮的鸡叫，望着远处摇摇晃晃、时隐时现的电筒光，女的侧过脸深深地看了男的一眼。男的赶紧转身回屋。随后女的回屋把门闩一插，望着正在火垅退火的男人说：“睡去吧，明天还要赶早割菜籽呢”！

墨云

文字生动有趣，一件小事，一些细节，其实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同道者

谢墨总版高评。年轻人很可能再也体会不到那样的生活了。而且我也很欣赏书记高超的艺术手段。酒也喝了，包面也吃了，矛盾也解决了，一个人也没得罪，夫妻俩也和好如初了。现在很少有用这样方法的了。

婧怡

写出了远安人的质朴，接地气，笔者有映泉先生的文风，点赞！

同道者

婧怡 发表于 2021-1-17 22:39
写出了远安人的质朴，接地气，笔者有映泉先生的文风，点赞！

谢老师光临。评价太抬举了，汗顏。

春漫岭上

迟赏先生的佳作！加精鼓励。

春漫岭上

文字描写生动细腻，情感饱满！欣赏了。

同道者

春漫岭上 发表于 2021-1-20 15:45
文字描写生动细腻，情感饱满！欣赏了。

谢春版鼓励，溢美之辞实不敢当。

三峡由正

希望看到楼主更多的《山村小事》，朴实、真实，接地气。

同道者

三峡由正 发表于 2021-11-5 09:08
希望看到楼主更多的《山村小事》，朴实、真实，接地气。

先生错爱啦！只是过去事情的一点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