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安论坛

此页面上的内容需要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获取 Adobe Flash Player

此页面上的内容需要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获取 Adobe Flash Player

此页面上的内容需要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获取 Adobe Flash Player

此页面上的内容需要较新版本的 Adobe Flash Player。

获取 Adobe Flash Player

查看: 543|回复: 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善良小说

[复制链接]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发表于 2016-3-29 08:31: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 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 联通

老蒋来了





不管在哪儿,都有和螺丝的人。和螺丝有如搅局,但没搅局严重;有如瞎掺乎,却比掺乎厉害;应该是一种能够被人宽容的搅和吧。要拿捏其准确含意,还真难。我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分到县城,才晓得有和螺丝一说。问过许多名流,都说和螺丝来自民间,无文献可考,反正就那么个意思——
一个不大明白的人所做的不大明白的事。
艺术馆馆长老高说我有些傲,特别是我的美术作品入选省美协主办的展览,并顺利加入美协后,老高就更要说我傲了。傲的表现无非一些鸡毛蒜皮,他要我画农民,我偏画知识分子;他要我画知识分子深入农村,我偏画知识分子钻故纸堆;他要我画故纸堆里有优良传统,我偏画故纸堆里的异闻奇趣……这么搞多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是高傲在作怪。现在开放了,我们之间的争论当然是鸡毛蒜皮;要是转去几年,那就是政治上的大问题了。
我还是想和老高搞好关系的,但高傲之后,架子有些放不下来。老高也把我没法,只好违心地顺着我,容忍我的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甚至有很多会议都懒得通知我。有一回找他说事儿,是关于我个人给省美协的一份成果申报,需要单位盖章。他没在办公室,便往他家里蹿。真是没想到,我们的大馆长住间民房,非常破旧,也非常低矮。我突然觉得,老高的形象高大起来。他见我来了,在屋里做出热情的样子向我招手,没有觉得自己的寒酸。
进门时,我下意识地躬下腰,还问,不会碰头吧?
他说:不会吧,只要你不过分地自高自大。不要小看老高,这话说得真有水平,把他的批评隐含在嘲讽中。他便笑,我也笑。
有一回,地区艺术馆要调我,我兴奋得几夜睡不着。可我一等也没调,两等也没调,到县人事部门去问,说我是县里的人才,故乡人民养育了我,应该想想如何报答故乡人民,而不是老想调到好处去。我感到很无奈,成天怏耷耷的。老高就唱一支小曲儿给我听,曲调幽默,词儿尖刻:

勒马抬头扭转身,龙凤宝剑手中存,
鼠皮遇着滚油灯,叫你无命就无命。
青蜓落在蜘蛛网,蚊子落在面糊盆,
你想逃走万不能。

老高说不是骂我的,是骂某位这山看到那山高的人。他便笑,我也笑。他是得意的笑,我是在冷笑。心里说:很好,那我就傲给你看看。这么一来,老高就要暗中寻出一个既听话又能和我抗衡的人来。
他果然从某乡中学找到了一个教美术的,还征求过我的意见。老高拿来几张地区的报纸,也有省里的报纸,上面的副刊有几幅漫画,注明作者:老蒋。老高指着那些漫画说:这人很强吧?我们县里还没有作品登报的,调到我们馆里来如何?我说好啊,你把老蒋都搬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呢?县里办个什么五年规划、十年成果展览的,正需要这个人呢。老高瞪我一眼,走了。
那个叫老蒋的人还没来,信就来了。也不是老蒋写的信,是外面给老蒋的信。一周能收到不少,都是大城市来的:老蒋先生收。艺术馆的人大多还不知有这么个人将会调来,就纷纷打探,以为老蒋不是凡人。



接着,老蒋真来了。我的同事牛后仲说:老蒋是省城人,其实很年轻,头发那叫一个光滑,连蚊子都站不住,定是打了发油的。牛后仲还说:老蒋那天上午报到,下午就在厨房帮忙劈柴;一打听,说他就是老蒋,我才晓得老蒋来了;高馆长见老蒋劈柴,当场就表扬,说觉悟高的人到底不同,你看人家老蒋。牛后仲还说:老蒋走路轻巧,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有回我正面壁构思作品,老蒋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大跳;问他怎么象女人一样,他说轻手轻脚是贵人之象嘛!他还给我一张片片,正面印的是画家老蒋,背面印的是五年规划,第一年成县里名画家,第二年成地区名画家,第三年成省里名画家,第四年成全国名画家,第五年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你瞧瞧,屁!
老高在馆内的小展览厅里为老蒋开欢迎会,老蒋谦虚地拿出一张纸,纸上画了大红大绿的一簇鲜花,还题了一首诗。他说这叫画配诗,就朗诵:

花儿红,花儿黄,展览大厅喜洋洋;
开大会,迎老蒋,感谢群众好心肠。

最后他还念落款,年月日时老蒋急兴之作。牛后仲插了一句,简称蒋急作。厅里的人们就大笑起来,老蒋在笑声中有几分得意。牛后仲见他不懂,会后对他解释,说急作是本城土话,急作者,糊涂之活宝也!可惜我没参加这会,也是听牛后仲胡扯的。牛后仲扯得有趣儿,我便去拜访老蒋。
老蒋三十上下,比我小多了。敲开他的门,他把门堵着,眼睛在睃睃地打量。我只好自报家门,他忽然就张开双臂,我一躲,他扑了空,热情却不减,夸张地说:你就是老杨杨宏阔先生!久仰久仰久仰了。让进屋,老蒋拿出两只白瓷杯,朝我照了一下,明净光亮的,让人有一种亲吻的冲动;又用雪白的小勺儿从花瓷罐里舀出两勺儿咖啡,两只瓷杯里各放一勺儿;冲上开水,又换一种小勺儿,加少许白糖,搅拌良久,然后给我一杯,他留一杯。我像在看外星人,实在是看累了,只想早点儿离开。他说:老杨,你们搞土的,我搞洋的。我以为老蒋是在说咖啡,谁知他从书柜子里抱出一摞本子,翻开一本放在我手里,厚厚的,说是他的油画作品集,读大学时画的;我准备过细看看,他又翻开一本压在油画作品之上,厚厚的,说是他参加各种国际大赛的漫画作品集,是教书时画的;我又准备过细看看漫画,他又翻开一本压在漫画之上,厚厚的,说是速写作品集,串联时画的;我说好了好了,他又压上一本……
一本又一本,往我手上放,不知放了好多本。我体力有限,手托不住,哗啦一阵响,本子全掉到地上了。
老蒋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我帮他一一拾起,码到桌上,只把速写集子打开。第一幅,一月风暴纪实,落款是一九六六年二月写于上海外滩。我就疑惑了:一月风暴应该是一九六七年吧?老蒋肯定地说:是六六年,我亲自在上海,是纪实,还能错?我就认真了,说:我是造反派,难道还不晓得一月风暴!毛主席的“五一六通知”吹响文化革命的号角,谁都晓得那是六六年的五月十六日,一月风暴岂能跑到“五一六”通知的前头去?老蒋还在争,底气已经不足了。我想还是给他一台阶下,就说:当时那么乱,也亏你是个有心人,时间搞错了,算个笔误吧。
老蒋脸红着,没话可说。借此机会,我赶紧告辞。在街上遇到牛后仲,我生气地问,那个家伙竟然还读过大学?牛后仲说:屁!他在乡中学教数学,自己也不懂,学校派他到师范培训过两个月。
回到家,妻子问:老蒋如何?我说:是个和螺丝的。



年初,老高主持会议,让大家报创作计划。
看了老蒋一眼,我说我来土的,就报了国画三幅,参加地区的美展,争取能有一幅被挑到省里参加美展;牛后仲也看了老蒋一眼,也说来土的,也报了三幅国画,没说争取上省美展的话,他还不敢这么说;老蒋呢,报三十幅参展,全是洋的,十幅漫画,十幅速写,十幅油画,把人吓死。
我和牛后仲就笑了。老李瞪一眼牛后仲,却对我说:你看人家老蒋,一报就是三十!你是不是太保守了?我把这话一听,不晓得哪来的火,断然说:我只有这个能力!牛后仲总是站在我一边,会后挖苦老蒋:伙计不错呀,高馆长对你大加赞赏!老蒋诚恳地说:其实我想报四十幅的,可是馆里风气不好,就只报了三十。牛后仲连连点头,我今儿算看到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我说:一个老高,一个老蒋,真他妈是庙的里鼓槌——一对儿!
这一年,地区为参加全国国庆美术大展,进行了隆重筹备。上半年集中各县美术人员带上作品去培训,一边相互观摩、交流,一边修改提高,还请了大专院校的教授讲课、点评。老蒋背了一大袋画稿,到培训班上散发,人们全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看了他的画,更把他当作了怪物;便看一眼他人,看一眼他画,然后掩了口偷笑。老蒋在班上走去走来的,似乎在等待如潮的好评,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便很是耿耿于怀,不大守纪律了。
在后面的培训中,老蒋像是太无聊,出出进进的很不安分。有一天教授正在授课,老蒋悄悄从外面进来,悄悄把笔记本装入口袋,又悄悄出去了。本来没谁理他,但他那特别的诡异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便不约而同把头扭过来,又不约而同地把头扭过去,像排练好了一样一直目送他出门。教授授完课休息去了,班上分组讨论,老蒋才红着脸归位。
我忍不住问:神神秘秘的,搞啥呢?
老蒋把嘴巴附在我的耳边,还用手挡住,像怕漏了气:逍遥来了。
谁?
逍遥,写《鸡屈猪山》的,作家。
哦……
他找作家签名了。老蒋把笔记本打开,上面果然有“与蒋君共勉”之类的话。随后,老蒋挑了自己的几幅画作,也签上名,写了“向逍遥先生致敬——老蒋赠”,便把画一一卷好,悄悄出去了。培训班上的同行们一齐盯住我,有人问:神神秘秘的,搞啥呢?我用手作喇叭筒状,像怕漏了气,小声说逍遥来了。都没听说过,又问逍遥是谁。我说是写《鸡屈猪山》的,作家。大家便拉长声音,一同哦了一声。我一直没明白《鸡屈猪山》是本什么书,很有些羞愧,便望文生义,大概是说鸡子屈居在猪的山上吧。后来老蒋在省城买了一本书,专门寄给逍遥先生签了名,又在我面前炫耀。这才搞明白不是什么《鸡屈猪山》,而是《沮出京山》。沮是河流名,从京山流出来的,这就一清二白了。老蒋的省城话,拗口拗腮的,以后得防着点儿,别让他把我们涮了。
到了年底,各个单位都要评先奖模。老高在台上讲话,高声大嗓:今年我们艺术馆取得了辉煌成就,特别是在地区美术展览中,我们得了三个大奖;在省里还得了一个黄牌——不,是铜牌!老高幽了一默,是想让大家放松。年年评先奖模都很紧张,老高是有经验的。老高特意停会儿,等大家的笑声。也许是太紧张了,没人想笑。我想到过笑,但他的幽默还不值得我一笑。接着老高说:这一成果与美术工作者是分不开的,是不是应该给美术组一个名额?
大家一齐把目光射向我,都明白是我在地区得了头名,在省里得了铜牌;牛后仲在地区也进入前十,发了证书;地区实在拿老蒋没法,虽然还没找到美术的门朝哪边开,但他的态度好,上送的画作实在太多了,便临时决定给他发了特别奖。这就是老高说的,三个大奖的来历。
我和大家一样,想今年这劳模肯定是我了,心里难免有些舒坦。
可是老高说:美术组的奖给老蒋吧!理由明摆着,一个初次出手就获大奖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啊!领导说了,哪个还有屁放?会后牛后仲为我抱不平,骂:真他妈一对活宝!我说:老高就真把这先进给我,我还觉得耻辱呢!问题是没得这种搞法呀!老子们都不干了,等他俩玩儿去!
我们生闷气,老蒋却在赋诗,模仿了毛体,还配了画,贴到大门前:

今年创作大丰收,干群给奖心愧疚;
为报干群一片心,明年更上一层楼。

看到这诗配画就让人烦,便暗暗告诫自己:杨宏阔如果把眼睛盯在这点儿蝇头小利上,那你这辈子就完了!别糊涂,成就是检验人才的惟一标准。



过了年,这口怨气终于顺过来。可是牛后仲又来挑,说他发现一个秘密,老蒋在评奖前给老高送礼了;还说是南门外小百货铺子里的老张讲的,老蒋买了一瓶茅台,反复追问是不是真的,因为这酒是给领导买的。牛后仲说:给哪个领导?不就是老高嘛!我一听,又火了,才深刻地领会到民间那句话的真意:屎堆在那儿不臭,挑起来就臭。
我说:老蒋也真蠢,其实老高不用送礼,也会把奖给他的。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更让人生气。老高和教育局拉关系,为某小学开学典礼画一张画,艺术馆能得到一万块钱的赞助。任务交给老蒋、牛后仲和我。我和牛后仲相视一笑,捱着;晓得老蒋会积极进取的。果然,第二天老蒋就拿来草稿,说他有了。我一看,T了一声;牛后仲则大加嘲讽:都啥玩艺儿呀!一张白纸让你糟蹋了,抹桌子都不能用了。老蒋是个脸皮厚的,又拿去给老高看,老高不置一词,却对我说:这画由你和牛后仲负责吧。牛后仲也爱扯皮,当面说:高馆长,丑话说在前头,要是选中了,一千块的润笔不能少。老高说行,牛后仲两天就画好了,题目叫《为了后一代》。老高说行,但题目还不大气,你们三人讨论一下,改作《顶风斗浪育苗人》可行?就讨论,除老蒋对这名字大加赞赏外,别人都说不好,便依旧用原来的题目。画成熟后,老高大怒,把桌子一拍:组织定下来的名字,是谁胆敢不听!我也把桌子一拍:我们三个人都认为不妥!老蒋连连摇手:这个不关我事,研究名字时我不在场。
不久,老蒋这种遇事就避风头的行为也让老高失望。
老高爱喝啤酒,让酒店里的人每月给艺术馆送几箱,老高吃饭时就顺便提几瓶;老高还说别人也可以提,但是没人敢提。到了年底,累积喝了几十箱,酒店来收款,会计说帐上没钱,收款的就和会计吵。老高跑来一看,要求等几个月,也就是等到明年财政拨款了再付款。人家还是不干,直接把公家的电话座机和饮水机抱走了。老高气得无法,喊老蒋出来把那个收款人拦住,哪里还有人?老蒋见他们闹得越来越凶,已经悄悄撤退了。后来老高问他为什么要跑,老蒋随口撒谎说:老婆来电话说东西失踪了,要我去找。老高立即反驳:电话都抱走了,哪来的老婆电话!就算你屋里失火了,也不该临阵脱逃!
    此后,老高对老蒋便不大待见了。
这从又一年评先奖模可以看出来。老高不知为什么给了美术组两个名额。三个人评两个,大家都不好意思评自己,投票时便谦虚地写上别人,只没写自己。如果投自己一票,就要少投一位同事,这帐好算,没人这么不要脸。结果呢,这种事还真有,老蒋得了三票,牛后仲得了两票,必然有个人只有一票,那就是我。我自嘲地看看牛后仲,狠狠T了一声;而我感到我的脸已经紧绷起来。牛后仲却在笑:老蒋群众关系不错呀,满票。老蒋脸一红:看花了,看花了!然后也笑:当年选中央委员,毛主席就是满票,不过是要有这个自信。
啊呸!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牛后仲把这个选举结果整理成一个报告,交给老高。老高很快批了八个字:鲜廉寡耻,无耻之尤!可见他已经对老蒋非常恶心了,充满自信的老蒋自然与先进擦肩而过。老蒋第一次感觉到了失败,会餐时便猛喝酒,没什么人敬他,他也不敬人家,自个儿喝,就喝高了,吐得昏天黑地。老高捂住鼻子厌恶地说:牛后仲,快快快,找个板板车把他拖回去!牛后仲愣了一下,板车一搬是拖猪的,也可以拖货,能拖人吗?没得法,牛后仲只好送拿条被子把老蒋裹着;老蒋躺在板板车上还吐,被子和板车都整得一塌糊涂。板车在大街上一边吱呀吱呀地走,老蒋还要振臂高呼:艺术家要享受科技待遇,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一街人都跟着看,像看疯子的;老蒋也因此在城里出了大名。老蒋走到哪,哪里就有人指点说:看,老蒋来了!



老蒋一直想和老高修复关系,送礼送过了,马屁也拍过了,效果均不佳,只有下苦功做好事。那时改革,把歌舞团改到老高手下,叫作馆团合并。工作重心转移了,老高的胃口也转移了,说老蒋搞创作不行,调到演出队搞舞美。演出队经常下乡,一年演出一百二十场,连县领导都表扬了。那是个冬天,馆里搞总结。老高说:我们的演出队下乡,有个同志看到渠道的水泄漏,就奋不成身去堵;堵不住,就脱下棉衣,堵在洞中。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
大家一听,哄了起来,叽叽喳喳的言论淹没了老高的讲话。我觉得好笑,随口说:这是一种堵洞精神。牛后仲大声说:这事只有老蒋才搞得出来。大家便大笑。老高敲着桌子:都搞邪了,笑什么呀笑!
老高接着讲下去,果然,堵洞的事就是老蒋搞的。
我没下乡,不知内情。会后牛后仲对我说:那渠道并非泄露,而是农民专门开出口子灌田的。老蒋在那儿起劲地堵,老农还把他绝了一餐,回来就重感冒了。牛后仲纳闷儿,老高也晓得老蒋挨绝的情景,本来就对老蒋不待见,这回怎么就会不惜闭着眼睛说瞎话,表扬老蒋呢?
站在老高的立场想想,其实也简单。馆团合并,这么大个摊子不好管,老高是没事找事,想树立正气;一时找不到好榜样,顺手就拿这事说事。但这话我不想说出来,免得牛后仲那张破嘴在漫处里胡喳喳。老高后来多次说到老蒋堵洞,有人听烦了,反说老蒋是在破坏农田水利建设。老高说:我是在说他堵洞,也不是在说他堵洞,是借堵洞宣扬一种精神。又说:老蒋来自大城市,不懂农业,情有可原;话说回来,如果真需要你去用棉衣堵洞,你舍得么!
一番道理,说得众人不得不服。顺便交代一下,老高是文革前的高师毕业生,那书自然不是白读的。土话讲:狗子离不得臭茅厕;古话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老高和老蒋又搞到一起去了,一对和螺丝的!
老高好像是故意要显出一种大德大量,或者是偏偏要和群众的意见相左,竟然把老蒋提拔到馆委会做了成员,
精灵的猴总是喜欢顺人家的竿子往上爬,老蒋就是这样的猴。老高对他的重用使他做出了强有力的响应,趁热打铁,发挥特长,就搞了一幅诗配画,专门请县城的著名书法家写的,并且还是藏头诗:

高  高高原有奇峰,
伟  然屹立撑天穹。
新  桃旧符不须换,
好  将剑气贯长虹。

藏了谁?自然是高伟新。高伟新就是我们的馆长老高。老蒋还怕人家看不出来,特意把每句的开头一字和后面六字隔开一寸有余,藏头诗成了露头诗。拿到装裱店裱了,然后就在我们面前炫耀,说是送给老高的,一点儿也不隐晦。看得出来,炫耀才华的冲动超过了拍马屁的羞愧,我便想到老高的那句批语:鲜廉寡耻,无耻之尤。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还是老高理解他。
老蒋是当着众人的面送给老高的,老高坦然受之,说:不错,这剑气二字用得好,我喜欢!总比傲气好吧。众人转而就看我。我说:也是的,天下事无奇不有,化吴越为一体,做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也算绝无仅有了。
进了馆委会就要履行馆委会的职责,我们就经常看到老蒋跑上跑下,通知会议,接听电话,发放财物等等。大寒过了,天气酷冷,老蒋通知馆里分木炭。都是他事先按重量分开后一堆堆排列在厨房门前的,约有六十多堆,既整齐,又有气势。老蒋就爱玩这种没得意义的花架子,在炭堆的一侧走来走去。牛后仲约我一同去,以为可以随各人挑选。牛后仲先就瞄准一堆似乎多些的木炭,扑过去就要往袋子里掀。突然一只脚踏在木炭上,牛后仲顺那腿抬头一看,是老蒋。老蒋说:按顺序,先从头前来,莫破坏美观呀!牛后仲今儿好脾气,老实地去头前装炭去。我看到最后一堆明显多些,以为那也算头前,就到那儿去;正埋头准备往口袋里捡,又是一只脚踏过来了。我也顺那条腿慢慢往上看,是老蒋。老蒋说:这是高馆长的,你没见炭上压了白条?果然有白条,写着飞扬的三个毛体大字:高馆长。再看附近几堆,居然有十几堆压了白条,不用辨认,也晓得归他们馆委会的人了。我提起一脚把他的腿踢开了,他就“也”了一声,又把脚压上。我一退,哧啦一声撕开棉衣,并不牢靠的扣子纷纷掉落,便拉开架势:老蒋,你还不晓得我当过反革命坐过牢吧!来来来,我们支两招!
老蒋怕过硬,就软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也得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负责人嘛!我说:行,那就来文的!要不要把全馆人,还有上级领导叫来评评理,看你这小负责人都干了些什么?牛后仲就喊:快来看啰!艺术馆分炭了,公平地分炭了。老蒋原是个怕事的,身子一拧,赶紧逃跑。我把高馆长的炭装到自己口袋里,有些理直气壮的感觉;然后把那张白条一脚踢得飞了起来。牛后仲赶紧把那张白条转移到头前,压在一堆既少又碎的木炭上。
好久,我还对此事愤愤不平,惟有埋头到创作中,才能消解这些怨气。



转过年来,北京通知我,说我的作品在全国美展中被评为金牌。那一刻,我有些窒息,有些出人头地的感觉,便骑着自行车回了趟老家。自行车行走在乡间狭窄的小道上,我小心翼翼,告诫自个儿不要兴奋过关,摔到水沟里去了。赶到老爹坟前,深深地拜了下去,让老爹的在天之灵有所欣慰。
从北京领奖归来,老高为我开了庆功宴,同事们轮流给我敬酒,禁不住就大醉了。老高说:宏阔老弟呀,你是我们的骄傲,也是全县人民的骄傲。我说:老高就别说骄傲了,我本就傲气太重,还傲得呀!老高哽了一下,话就有几分真诚了:宏阔,别装作一个苦大仇深的样子,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呀?长草短草,一把挽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好不好?
老蒋也来了,举杯敬酒:哈哈杨先生,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哪!看到他我就不自在,但今儿没有,人在得意时会格外地包容,还和他说笑:老蒋,别酸溜溜的好吗?往后那些藏头的和露头的诗少来些,行不行?做人要厚道,别弄些虚头巴脑的嘛。老蒋连连点头,却摸出一张纸片子,说他给我做了一首藏头诗,不是虚的,挺实在的。这就是老蒋,没救了!
第二天,老高到我的画室看作品,问这问那,挺谦虚的;过一会儿老蒋也来了,荡来荡去,让坐他不坐,让茶他不喝。问他什么事,像狗子不得过河的。他默了好久,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说:今年四十,怎么啦?他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我就火了,指着他的鼻子说:老蒋,你以为到了我这年纪就会出大作么?老实讲,你就是再活一百岁,也休想赶上我!老蒋的脸一下子通红了,老高便打圆场:宏阔,你也太直巴了。
老蒋和老高的二度蜜月进入高潮。
艺术馆这些年赚了不少钱,老高攒着;县里看他搞得红火,办公楼的确到了非改造不可的程度,便了一笔款子。建国初,国家重视文学艺术,在破烂的城里把最好的文庙给了艺术馆,一住三十多年,人家高楼林立,这里便越显破烂,县里就决定在那宽敞的院子里直接下脚建楼房。而文庙作为古迹,不能破坏,也要进行修葺。前者由老高亲自掌管,后者则交给老蒋负责。老蒋便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派头,起五更,睡半夜,险些连命都搭在里面。
有一回,老蒋登上脚手架检查质量,本来应该从里面的楼梯上走,再爬上墙。可他偏不,他说他不能骑到孔夫子的头前,辱没了斯文,便爬脚手架。脚手架用竹竿搭建,关节处都用棕树叶子系的,本身就不符合建筑要求,工人们在上面搞了一个多月,什么事儿都没得,他一上去就垮了。只怪他命不好,脚手架塌下来,胳膊骨折了。人们把他送到医院,临上手术台时,他把老高叫过来说:不要管我,您还是抓工地建设要紧。老高扭开脸,卟的一笑。
手术后,老高让他休息,他却吊着绷带往工地上跑。半年下来,老蒋得到老高至好的印象,就把基建上有关文庙的的那部分资金大权也交给他。老高没料到,老蒋是个见不得钱的。工程一结束,许多餐馆拿起老蒋签过字的白条,找老高要钱;许多铺子也拿起老蒋签过字的白条找老高要钱。老高气极,把老蒋找来,将一把白条往他脸上一摔,四处飞扬,问他怎么回事。老蒋说:那些小包工头儿不请不行哪!你不请,质量不能保证,工期不能保证哪!他们还闹着要找你加工价呢!说实话我亲爱的高馆长哎,谁又情愿请他们了?都是些没文化的土爪子,我看到他们就吐得三口恶涎,躲都躲不赢;说实话,这都是为了单位的百年大计,为了文物古迹的百年大计呀!说实话,这一年多陪酒,深更半夜不得归房,把我的胃也搞坏了,把我的脑子也搞衰弱了,把我的胳膊也搞折了,不也是为单位贡献青春么。说实话,老婆天天找我吵,让我找你闹,要误工补助,要营养赔偿;亲爱的馆长,我向你要过补助么?要过赔偿么?
老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立即召开馆委会,宣布老蒋停职反省,组织专案组,清查老蒋的账目。终于查出结果来了,老蒋在基建过程一共整出一千多块钱的大窟窿,馆里人全都张大了嘴巴,吓出一身冷汗来。有人说:看不出来,老蒋还有这手;有人说:到底是大城市来的人,有气派,砸窟窿都砸得比乡下人大些;有人说:老蒋不是有堵洞精神么,这大个洞看他怎么堵吧!有人说:该不会到黑屋儿里歪几年啰!那年馆里的出纳贪了两千就判了几年的,这下好了。不过老高手下留情,内部消化,让老蒋退赔完事。那时候,老蒋每月工资不到八十,每月赔五十,赔了好几年,差点儿赔他个倾家荡产。
老蒋一败如灰,到处想办法搞钱。先是找到修建文庙的包工头儿,这事因他们而起,不帮忙说不过去,就让老蒋给他们搞广告宣传,到城头前做个巨大的广告牌,要画画儿,要写响亮的文字。出价一千,刨去成本,还可赚得好几百。老蒋熬工守夜做好了,牌子上画了一排高楼,很有气派的那种;写上巨大的红色印刷体标语:某某建筑队十年建筑无事故!为节约成本,除开架子和牌子外,全都是他亲历亲为。牌子气气派派的树好了,请包工头看看。包工头还算满意,便大声念那标语:建筑队十年建筑无事做!
天哪,这叫哪回事?老蒋的脑子岂只是衰弱,简直就是进蛆了!怎么会把无事故搞成无事做了呢?建筑队十年建筑无事做,那还有谁请他们呢!包工头愤然让人砸了牌子,连说晦气,扬长去了。老蒋为此倒贴好几百。
老蒋欲哭无泪,窟窿越大越要找弄钱的门路。从前他曾经帮过工商局的忙,就去找工商局。工商局同情他,答应把宣传个体工商户的机会交给他,能赚两百多块。结果又出错了,宣传牌摆在大街上,过去过来的人也不看,连工商局的领导也不看。准备结账付款时,公安局找上门来,说工商局鼓励非法经营。工商局莫名其妙,被公安人员带到刨根问底儿宣传牌前一看,真让人哭笑不得。上面把个体经营搞成了人体经营……
老蒋连连遇挫,有些精神的表现,常常站在街头,一呆就是老半天。赚钱的事他是再不敢做了,掉起个脑袋,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秧儿。



有一天,老蒋神秘地跑到画室找我,亲热地叫我宏阔。他像是有求于我了,从来就没叫我宏阔的,竟然委屈到这个地步了。他悄声说:宏阔呀,我的账还清了,不堪回首啊!这两年真不是人过的日月,屈辱之至啊。他在大发感慨,我断定他不仅仅是来发感慨的,便淡然一笑:有话直说吧。
老蒋的声音更小了:宏阔,如果卫部长到你家玩的话,请你千万要帮我抬个桩,古人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是。他说的卫部长是我妹夫,前不久提拔起来的宣传部长。我想,老蒋耳尖,这么早就打听到县里的人事变动了,他是不是嫌艺术馆太晦气,要调动了。果然,有个晚上妹夫到我家做客,念到了老蒋。还说老蒋字也不错,画也不错,给他送了一首藏头诗,又配了画。还说原以为老蒋只搞虚的,不想还有些文才,比如他用在诗中的“剑气”二字就很妙。我不愿意说破,就问,想把他调到宣传部?妹夫说:县里准备办个小报,缺个总编辑,你看老蒋如何?默了好一会儿,我小心地开口了:怎么说呢?这人倒不是个坏人,可我和他是同事,不好评价他;你最好问问你姨姐姐。妹夫就问我妻子,妻子说:我也不了解,只听人讲他是个和螺丝的。
妻子说了,就望着我笑,我也只好笑。
事后有些后悔,老蒋在难处,我们却做了小人。
最终,妹夫还是要了老蒋,不过没让他做总编辑,而是让他做了美编。老蒋临走时在馆里没有请客,只把我叫到他屋里喝了一顿。我本是不想去的,可不忍心哪。老蒋对我恭敬至极,说了一箩筐话还不止,又骂他自个儿有眼不识金镶玉,眼前有个高人却不晓得求教,结果把自个儿弄得高不成旱田,低不成水田。又长叹一声,算了,这就是命哪,有什么说头!最后不断敬酒,说多谢你了。我的脸一阵阵发烧,问他多谢我什么。他说: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又是个厚道真诚的书生,当今这样的人打起灯笼难找啊!从前我对你并不好,要是你在卫部长面前只说一句坏话,我的调动不就完了么!
说到这儿,他竟然热泪披面。
而我,也长长地叹了一声,很是愧疚。
老蒋一走,我们再没来往。多年后,要不是县报要转载省报上的一篇文章,我会把这个人彻底忘掉的。那篇文章是省里一个作家朋友为我写的,文采飞扬,让我们县领导很是赞赏,便决定转载。老蒋这时已经提拔为副主编,相当于副科级干部,也算进入到领导干部的系列。他把我叫到报社,说是遵照社长的意思,以我为主客,请了一转的陪客。我们都按时到了,可老蒋迟迟不到。
社长说:我们吃吧,老蒋在印刷厂等那张报纸。
卫部长也就是我妹夫说:老同志了,等等吧。他不还在工作嘛。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外面咳一声,老蒋胳肢窝里夹着一叠报纸,风风光光地走进包厢。社长说:老蒋终于来了,开席吧!
老蒋和我显出十二分的亲热,首先敬我;然后才和这个干杯,和那个干杯,一圈干完了,又出新题目干杯。没得什么题目了,最后说:我们副科级干一杯。我把桌上人一看,除了社长和他这个副主编,其余都是县里的领导,便笑了。席上人都笑了,社长说:老蒋,这儿的副科级只你一个,自罚一杯吧!
老蒋说:不还有杨老师么?
我说:见鬼,咱连股级都不是的。
喝完酒,老蒋展开一张报,指给我看,这就是转载的省报文章。并特意指着其中一段说:我把这儿加了两句,以增强气势。老杨你听听,看怎样?他就念: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当今物欲横流之际——
我忽然一拍桌子,把众人吓了一跳,把自个儿也吓一大跳,竟把一碗汤扫翻了,全场人都呆看我。已经被那碗汤扫掉说话兴趣的我,只得硬着头皮说:老蒋我告诉你,不要老在我面前装出个学者派头!什么叫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卖弄什么书卷气?文风恶劣!你以为我们都不懂是吧?给你讲,十五岁我的画就上过省报,文革中被批为大毒草;三十岁我的连环画就在画报上登了十几页,能把你一生所发的豆腐块子全盖掉!
妹夫连忙阻拦,说老蒋也是好心。我的火却越来越大,更加直通通地说:这些年,我的作品哪回不上全国大展?能在全国获奖的还有哪个?中国美协会员,国务院津贴,是这么好得的么?老蒋,不要再耍小聪明了好不好?给你讲过一百回了,怎么就不晓得改呢?
老蒋慌了,赶紧打躬作揖,说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一边说一边就逃了。我生了一肚子闷气回到家,老蒋又打来电话,声音倒很真诚的:宏阔啊,我们是老战友了!其实我很敬重你的,还经常在报社对同事们讲,我差你二十年哪!整整二十年哪!我冷笑一声回敬:老蒋,你还蛮谦虚嘛。




2013年01月12日于临沮

读后
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写来一气喝成,读来酣畅淋漓。窃以为是最成熟的一篇小说 。
2#
发表于 2016-3-29 09:05:00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 联通
首席拜读,见文思人,音容笑貌又在矣!
3#
 楼主| 发表于 2016-3-29 11:08:5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 联通
老蒋活灵活现!
4#
发表于 2016-3-29 13:42:3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湖北省宜昌市远安县 联通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6-3-29 13:44 编辑

意犹未尽……这就完了?
5#
发表于 2016-3-29 14:06:01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湖北省孝感市云梦县 移动
来学习!见文思人,音容犹在!
6#
发表于 2016-3-30 14:56:40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湖北省孝感市 电信
他并未走远。
7#
发表于 2016-4-1 11:05:04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湖北省武汉市 电信
拜读学习!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小黑屋|手机版|设为首页

广告热线:13339794535举报电话:0717-3819486法律顾问:沮城律师事务所 刘亚杰 律师

备案信息:ICP14000855Copyright 2016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X3.2© 2001-2016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鄂公网安备 4205250200001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