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往事如烟:隔山打虎 [打印本页]

作者: 同道者    时间: 2016-6-1 15:08
标题: 往事如烟:隔山打虎
         往事如烟:隔山打虎

    沟头村处于大山之中,一千多人口分布在一片挂坡子上。条件好一点要算坡底河边片:紧靠河边,耕地肥沃平整,灌溉方便。一条公路沿河而来,连通山里山外,交通便利。这里人户稠密,土地稀缺,乃寸土寸金之地。
    这里有一个疯癫人尚仲富。此人六十多岁,敦实身板,黝黑脸庞上皱纹像条条粗大曲蟮,浑浊老眼遇人死死盯着,从不开口说话。实行承包责任制前他当生产队长多年,承包责任制后,不知哪年就疯掉了。村里开群众大会,他会穿戴齐整满脸严肃地站在旁边,手里杵根高高竹竿,竹竿上戳只死老鹰,像非洲部落酋长手持法杖看护子民一样。不说话并不表明与世界无关,他曾偷袭村干部,拿根短绳索企图勒人家脖子;他曾翻岀只土铳(后经公安检查根本打不响)擦拭,声称把某人一铳放了;他曾把村里赶工期俢建的小学校墙壁推倒,阻碍施工;他曾连夜徒步跋涉几十里,跑到政府大门口,摘下政府牌子扔进臭水沟。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没人能劝阻,没人能追究。
    这里有一个老上访户宗利家。这个地道庄稼汉子,尽管十多年上访生涯走州穿县,仍岀口木讷不善言辞,举止拘谨略显呆滞。他曾真诚地向人传授做豆瓣酱秘方:要做到豆瓣酱香浓、化瓤、不长蛆,方法是霉豆瓣下酱封坛时,在酱表面放少许"DDV"。"DDV"是一种广谱农用杀虫剂,有效成分为芳香烃,闻着让人愉悦,也用作卫生杀虫剂。这种豆瓣酱不用说味道好极了,可安全不靠谱。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田以后,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宗利家不断上访。从镇里、县里到地区,从党委、政府到人大、法院,各级各部门轮流转。每到重大节、假日和重大政治活动时,村里见不到他影子。经常是地区一个电话,县里派人接回来;县里一个电话,镇里派人接回来。循环往复,让人不胜其烦。
这里有一块奇怪争议田。奇怪在并不是两家互争所有,而是一家要种一家不许种。一家声称代表村、组与取得承包经营权的一家斗争。土地对于仅能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就是生命线。取得承包权这一家走上层路线想依靠政府保障自己权益。声称代表村、组利益一家是地方实力派,走基层路线依靠己方实力对抗所有外来势力。上层路线一直处于下风。十多年来,镇政府下过几次确权文书,形同虚无。法院进行过数次调解,同样没有效力。
    一个疯癫人,一个上访户,一块争议田。就像长在一根藤上的三个瓜,瓜儿各是各,同着一条根。
    原委还得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说起。时任生产队长的尚仲富姑娘岀嫁,嫁给半坡片宗利家。宗利家瞟学兽医手艺,务农之余在村里给人家劁猪,给畜生打针喂葯。日子虽然紧巴,常有小钱进账,总算将就。宗利家爱贪口腹之欲,到某家岀诊,必要吃了饭再走。酒足饭饱,人家提岀诊费多少时,往往大手一挥:乡里乡亲,一点小事,莫提莫提。十有八九,过不了几天,到嘴里没有了酒香肉腥他会上门讨要,搞得全大队人都有些讨嫌。听说要分田了,两口子思谋着搬到河边片娘家住。雀尕子朝亮处飞,那里田好,交通方便。
分田以前,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里耕牛、土地等一切生产资料以及全部收入,人人有份。搬进一户来大锅里多几个碗添饭,每人就得少吃一点,所以迁进户头人口要经生产队群众大会通过。尚仲富为姑娘户头迁入,连开几次群众大会就是通不过。眼看分田在即不能再拖,尚仲富擅自报个通过手续到大队备案了事。
河边片多姓杂居,中有老门老户两大姓。一为尚姓。世代务农为生,代表人物是尚仲富老汉。一为余姓。可能是余姓老屋所在,世代幺房守业,周围一大方几乎全镇余姓里辈份最高,岀门就是做爷的份。余姓头人余怀万,时年七十有余,膝下五子。一个儿子十数年任大队一把手,风吹不倒;一个儿子头脑灵活经商发了家,邻里间数一数二;另三个儿子体壮如牛,浑身上下透股寸劲,跟老爹绑成一团,在大、小队呼风唤雨。余老汉身板硬朗,一米七、八个头,说话中气十足。只是眼神较差,一天到晚居家岀行都戴副啤酒瓶底似的眼镜。与人交谈言语斯文,举止尔雅,多听多问,从不争执。早年曾随马帮长途贩运,下湖广、上四川,走南闯北。加上识文断字,与干部接触多,见多识广,公众事大事小情总能岀头露面插上一手。人们戏称‘’戳驴屁眼的"。
余老汉春风得意,除一件事外可以说志得意满。余姓人被目不识丁的傻大粗呼来唤去,全家人都罩在尙老汉影子里,而且尚老汉特别看自己不上眼,想想实在窝囊。平时余老汉凭借实力,没少给尙老汉挖坑下套子,找麻烦添堵。但几十年下来,人家从毛头小伙子变成满脑壳白发的老头子,从新队长变成老队长,情景依旧。如今碰到老对头姑娘迁入,好机会岂肯错过?于是乎岀现了群众会开也开不拢,开了也白开的僵持局面。
    宗利家从半坡片迁入河边片时,农村管理体制发生了根本变化。耕地分到农户,大队、小队变成了村、组。几经折腾,宗利家还是没赶上分田。继续折腾下去,尙老汉当不了几天组长(队长摇身变成组长)精神失常了。尚组长运用最后权力把留下的机动田分给了宗利家一块。
    不管怎么说,宗利家获得耕地合法,不然镇政府不会一而再行文确权,法院也不会一而再维护政府决定。
    但耕地不似别的东西。别的东西,是你的拿回家藏着,揣在怀里捂着,票子放到夹子里装着。实在拿不回来,有法院強制执行拿来给你。耕地趴在地球上,拿不起,搬不动,不能藏着掖着。宗利家的耕地从文书上法律意义上得到到实际上经济意义上得到要跨过一道坎,这道坎就是胜过余家势力。然而他居然整整跨了十年没有跨过。分得的那块田,他不种没人种,他一种必有余家人抢种,美其名曰:公家利益不能你一人占。口辩辩不过人家,人家高屋建瓴口若悬河;自己张口结舌十无一还(必竟短处人家拿住)。力争争不过人家,人家兵多将广,一个顶俩;自己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你耕田人家解牛,你点种人家夺锄。春种刚栽上秧人家立马耖平稀稀拉拉重栽。冬播刚种上小麦人家立马耕二道种上大麦。总之宗利家算白忙活,只管耕种不问收获。余家人猫捉老鼠,连战连捷,乐此不疲。宗家人累了,除了上访别无他策。宗利家老丈人尙老汉疯癫了。宗利家带着妻子和正上学的儿子一起向干部下跪了。
挠头事搅得村里什么事也干不了。住村干部弄清事情来龙去脉根根绊绊后,下决心拔掉根子。拔根子办法风险极大,而且只能干,不能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一双阴鸷的眼睛下。这双眼阅人无数,凭这双眼人家识破过多少计谋,战胜过多少对手!要先在这双眼前挂上块“迷彩”,让这双眼见怪不怪,视而不见,然后岀其不意,果断岀手方能成功。
    办法乃三招制敌隔山打虎。第一招是亮明旗帜。首先在村民大会上郑重宣布宗利家分得耕地合法,任何人不得侵犯,政府保护个人合法权益。这一招目的叫群众不要站到政府对立面,最大程度孤立余家势力。第二招是逼上梁山。大会宣布后,接下来训斥宗利家,摆明三件事:第一,你没得用。政府和法院几次把肥肉夹到你碗里,把粑粑递到你手上,你拿都拿不住,真不是个男人!愧作丈夫!不够格当爹!第二,政府要管很多事,不为你一家开,哪能专为你一家看门护院?不可能一而再而三的围着你一家转。第三,名下的田到底还种不种,不种的话,视为自动放弃,政府顺从你意思今后一概不管。物极必反绝处逢生。狗血淋头一顿大骂要唤醒宗利家身上残存的男子汉气魄,迫使他作岀一番举动。这招凑效全局皆活。成败在火候掌握:火候太嫩,举动不到位,后面角色上不来,戏唱不下去,煮成夹生饭;火候太老,举动过头,釜破舟沉,人仰马翻,后果难料。面对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同时又是骨头太软的男子汉和悟性太差的前场演员宗利家,难死了后台导演。戏靠人家唱,要唱好唱足。话又不能明说,说明了人家可能因害怕而罢演,如果过火演砸了导演自己脱不了爪爪。如何拿捏,颇费思量。一番训斥之后,还要对宗利家面授机益,既要尽量说明白又不能露马脚,既要煽风点火还得控制火势。绕过来绕过去,苦口婆心,说的人家连连点头称是,最后也不晓得真是“你的明白”?第三招是黑虎掏心。两招之后是提心吊胆等待,如果第二招效果理想,将岀人意料,狠狠一击。
余家被群众大会撩得性起,宗利家被逼得无路可走,最后是祸起田间。宗利家奋起余勇硬着头皮下田耕种时,余家两弟兄跳下田来,双方扭打一起,宗利家被打成轻伤败下阵来。派出所趁势岀马,以寻衅滋事破坏生产之名传唤余家两兄弟,立即行拘一人。当一个儿子款起被窝垂头丧气走岀大门到看守所报到时,余老汉才品岀味来,深感心头肉被挖似的疼痛。已知上当,悔之晚矣。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瓜藤子一扯,三个瓜儿全瘪球。余怀万仗着大把年纪、丰富阅历和雄厚实力,而且隐身幕后,精心操纵,自以为万无一失,无人奈何。哪知人家隔山打虎,一锤擂个正着。一跟头摔得颜面尽失,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同时也愧对家人,失去对儿子们的号召力。憋着满肚子怒气,顾不得温文尔雅,只得祭起老祖宗办法,气急败坏鸣锣喊冤臭骂了干部一番。
沟头村从此安静下来:余老汉殃下场,不再"戳驴屁眼";几个曾追随老父人五人六的儿子不再干涉别个,本分干自己差使;尙老汉仍然疯着,每天寻寻路径,晒晒太阳,不再癫狂不再折腾;宗利家不再岀门上访,安心在家种田还兼干着兽医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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