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若舞 于 2015-10-19 17:27 编辑
离婚。 这个词在汪丽胸腔里左冲右撞了整整五年后,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响当当地窜上了桌面,把男人吓了一跳。 正是秋收时节,谁家板仓一响,乡邻们便纷纷提了镰刀背了背篓前来帮忙搞突击。收获虽累,那今日事今日毕的感觉还真是爽。尤其是有雨将下未下的时候,有人撅了屁股埋头疯狂地割,有人怀着满腔仇恨疯狂地扳谷,有人背着谷子小偷一样往家里飞奔。那手里,那腿上,都洋溢着欢畅,欢畅的内容就是要把那一田金黄吼回家去。 汪丽的一田金黄,大多是数回去的。男人总要每一颗谷子都熟透了才肯动镰刀。待要动刀时,却往往又下起了连阴雨。今年汪丽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响起了板仓,众人在惊诧中帮她夺了个第一。 未来的几天都要给邻居串工。挖红薯、摘豇豆之类的事情只能抽早晚的闲功夫。这天早上,汪丽哼哧哼哧地背回一背篓红薯时,男人还在床上打鼾。汪丽吩咐男人做早饭,自己再抢一背篓回来。当她把第二背篓红薯倒在地上时,太阳已照在了门前的晾衣绳上。隔壁的三婶掩了门,说,走哇。满头大汗的汪丽心里一虚,连忙说,好,你先走,我马上就来。推开门,饭桌上空荡荡的,男人仍在床上打鼾。汪丽恨不得一脚把床踢个稀巴烂,便压低声音说,费志强,你看看现在几点了!男人揉揉眼睛,东张西望了一阵,问:几点了?汪丽尖着声音说:几点了?你还有脸问几点了!男人打了个哈欠,咂了咂嘴,开始找裤子。 人们正陆续往稻田里走。汪丽头昏眼花,想扒一碗开水泡饭后赶快出坡,可水瓶是空的。冷饭也没有了。远处已响起了扳谷的声音,沉闷的,有力的,撞击在额头上,心坎上。男人趿着拖鞋,一步一擦地走出来,说,哟,还真是不早了呢!汪丽气呼呼地坐着,不做声。男人上完厕所,抱了柴进来生火。汪丽问:你做什么的啊?男人说,弄饭吃啊。 汪丽夺过柴砸在男人的脚上,男人疼得蹦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啊?汪丽指着远处说,你没听到人家已开工了啊。男人说,人家要开工,我们就不吃饭了? 远处扳谷的声音此起彼伏。男人的火燃了,又熄了,满屋是烟,男人在烟雾里走来走去。汪丽说,我跟你过够了。 男人揩了揩被烟熏红的眼睛,趴在火炉边鼓着腮帮子吹火。外面起了一阵倒风,把走到半路的炊烟从烟囱里赶了回来。汪丽呛得直咳嗽,冲过去咚咚咚地捶男人的背。男人把她的手一掀,吼道:你在搞什么啊? 汪丽转身在桌子上拍出了两个字:离婚! 男人全身一震,像是要迎合汪丽的愤怒似的,脚下一滑,双手在空中乱舞了几下,倒在了地上。烟柜上的高压锅被掀翻了,砸在开水瓶上,瓶炸了,稀里哗啦的声音像瀑布往下落,锅在地上呜呜地打转。 年年春播秋收,样样落在最后。人家的秧苗都转绿了,自己的田里还是一田浑水。人家都颗粒归仓了,自己的劳动果实还在餐风露宿。人家一天能做完的事,自己总是两天三天也做不完。虽然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高下之分是明摆在那里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 汪丽冲出门,一车搭到了当年领结婚证的地方。接待她的那个小姑娘,听说她要离婚,噗的一笑,说,镇政府早都不办离婚啦。汪丽不相信,我的结婚证就是在这儿拿的么。小姑娘道,早都换地方了,要离婚,得带结婚证到民政局去。汪丽肚子里的几箩筐话卡在了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憋了一阵,就怏怏地出去了。 时间已是正午,割谷的人们吃完午饭,正在屋檐下喝茶,费志强坐在人堆里剔牙齿,见了老婆,忙过来说:明儿三婶割谷。汪丽没理他,径直往家里走。待她拿着结婚证翻看时,男人又说了一遍。汪丽说,明儿上午我们去离婚,下午再去给三婶割谷。 男人很感惊讶,说,过得好好的,离个什么婚哪? 女人又问男人明天去不去民政局。男人火了,早上我多睡了个把小时,你就骂得鸡飞狗跳的,现在都忙起来了,你倒不忙了,要先离婚。有本事就一个人离去。 我没有本事,你有本事。女人摞下这句话就走了。 初结婚时,公婆都还健在。小两口优哉游哉,从来不想山上的田里的事情如何料理,天天睡到自然醒。后来婆婆病故,汪丽陡感压力倍增。一日三餐像一根绳,她不把绳子绕起来,老的少的就没有着落,这儿蹲一个,那儿矗一个,无家可归的样子。光解决个一日三餐也还不行,全身的力气往哪儿派,也需要有人来明示。后来公公也病故了。汪丽肩上的压力又多了一重。 也就在双亲离世的那几年,农民工外出打工的浪潮席卷到了这个小村子。不几天,这家冒出个新电视机,那家搬回个洗衣机。更有甚的,还有人在土房子里安装了空调。留守在家的,一年到头却只混了个肚儿圆。汪丽也想赶上这股浪潮,男人一口回绝:外面有什么好的?空气不干净,住的地下室,吃的地沟油,挣几个小钱还不够买药,到底有什么好的。汪丽小学一毕业就回了家,跟着母亲在菜园子里混了些年,一到年龄就嫁了人。对于外面的世界,她是既向往又害怕的。男人不想出远门,她也就不敢出远门。 后来村里的几个能人种起了食用菌,一家人围着几个棚子忙一年,抵种几年地。汪丽也想种,男人说:你莫看人家一发财就眼红,今年能卖个好价钱,明年不一定卖个好价钱。人家种着行,你种就不一定行。汪丽问:不试一下,怎么晓得自己不行?男人一声冷笑:用什么试一下?那是要用钱来试的。 市场行情却是一年好过一年,眼见得留守在家的一个二个地买了彩电洗衣机。汪丽捋了捋袖子,决心一试。男人埋头往嘴里扒饭,不置一词。汪丽硬着头皮回娘家借了一千块钱,买菌种,砍柴,搭棚,装袋,忙得双腿打颤。结果却不遂人愿,大部分感染病毒,折了本。汪丽不服气,想再借钱重振旗鼓,男人忍无可忍了:借借借!只晓得借!我就看你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破了边的秋衣袖口从旧夹克里钻出来,像一条毛虫在蠕动。汪丽感觉那毛虫钻到了心底里,痒痒的,恶心。背债的日子是难过的。当初借钱的时候,把还钱说得像摘葡萄一样容易。如今亏了本,还钱的日子遥遥无期。死守着几块田是还不了帐的,可是再冒一次险,没有男人搭手,自己也撑不起那一片天。 周围的人们正大踏步向小康迈进,自己却一直在穷漩窝里打转转。前些年,女人们总爱在门前的那条小河里洗衣服,拉家常,讲笑话。如今,河边的女人越来越少了,人们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看一集电视剧或睡一笼好觉后直接往衣架上晾。汪丽却依然举着那根棒槌,在河边的岩石上狠狠地敲打。就算聚到一起聊天,汪丽也跟别人说不到一起去。最伤人的还不是内容,而是聊天的形式。明明聊得热火朝天的,她一来,众人就转移了话题。 男人从来不想明天的事,过一天算一天。别人放牛归来,要么带一捆柴,要么带一捆草,最不济的,也是给孩子带一捧野果子。他呢,发一发呆,睡一睡觉,空手去,空手回,比牛还逍遥。每天晚上往电视机跟前一坐,屁股就生了根,要是指望他打晚工撕几个包谷或是劈两根柴,纯粹是痴心妄想。 人们陆续出了坡。下了田,有人就开他的玩笑,强哥子呀,人家一农忙,两口子扭成一根绳。你倒好,一到季节就跟媳妇子闹意见,还真会打算盘哪!费志强便黑了脸,对那人说:我媳妇子是神经病,你不晓得啊? 天黑了,男人边生火边骂女人。可是水烧开了,饭也吃好了,女人还是没有回来。临上床时,男人自言自语:有本事就不回来。女人果然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男人愤愤地想,有本事就呆在娘家不回来,我一个人还自由些。一个星期过去了,女人仍然没有回来。没有一个人成天像监工一样盯着,男人不习惯了。瞌睡突然少了,不是晚上睡不着就是早上天不亮就醒了,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无依无靠的那种感觉。走起路来,总觉腿上有一根绳子在往后扯,迈不开步子。割起谷来,手上沉甸甸的。跟别人说话,第一句还没说完,第二句就掉进肚子里去了,最终叹口气了事。 这天一起床,男人连吃早饭的心思也没有了,换了鞋,往丈母娘家里奔去。 汪丽并不在娘家。她那天进城办离婚没办成,办事员说单方面想离婚的,得交五百块钱打官司。交五百块!这句话像一闷棍打在脑门上,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抹眼泪。不是说婚姻自由的嘛?离个婚还要交钱,这也叫自由啊?就在她愤愤不平时,竖在路边的一则招聘广告让她眼前一亮。一家馆子招服务员,管吃管住,两百块钱一个月。真是老天有眼,老板简单地问了她的情况,就同意留下她了。 她手脚麻利,有条有理,做事不分份内份外,很得老板喜欢。一天深夜,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在店子里喝完酒,出了饭钱,拿了张红票子在她面前一抖,要带她出去过夜。汪丽还从来没有单独拥有过红票子。可是那男人蓬乱的头发,花花绿绿的牙齿,实在令她望而生畏。那男人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走,一股浓烈的狐臭扑鼻而来,粘糊糊的,空气中到处都是,熏得她一阵阵恶心。一瞬间,不知是想起了家里的那个人,还是无法忍受刺鼻的气味,她很激烈地甩掉了那人的手,跑进了厨房。那天深夜了,她还在为那个男人的无耻行为愤怒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她又忍不住想,要是拉自己出去过夜的是个体面男人,自己会拒绝吗?她不敢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于是心里就幻化出许多光辉的形象,怎样的眉目传情,怎样的温柔体贴,怎样的心驰神往。可是那狐臭像不散的幽魂,总在鼻子周围盘旋,提醒她惦记自己的不是什么体面男人——前来吃饭的那么多人,怎么单单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来拉自己呢? 第二天,她昏头昏脑,突然觉得时间太难熬,在店子里呆了一阵,就辞了工。之后,一个人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转,转着转着,就一车搭回了家。 秋后的田野衰草连天,虚弱不堪。汪丽下车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费志强。男人嘿嘿两声,说,我正要去接你的。汪丽想,你又不晓得我在哪儿,到哪儿去接?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落了几场霜,冬天就到了。树叶纷纷地落,北风呼呼地刮,汪丽不再想把什么事情赶在谁前面,只要自己尽力了,是个什么样,就是个什么样。每天吃了饭就上山砍柴,不抬头看日头在哪里,也不左顾右盼谁谁谁砍得比自己多,饿了就回家,这一趟背不完的下趟再来。 相安无事了个把月,一个叫赵聋子的男人的到来,又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安静。赵聋子是本村的一个单身汉,本来并不聋。因自幼丧父,成年后又好赌,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娘每年都要在小卖部赊盐吃。无论哪家过红白喜事,从不见他的人影,好像那消息他并不曾听见一样。久而久之,人们就喊他赵聋子。喊了几年,他就消失了。多年以后,在这个冬天的一个晚上,汪丽一家正围着一垄火看电视,他顶着黄头发、打着红领带提着一兜水果推门进来了。 赵聋子是诚心来讨主意的。他在外面搞建筑挣了几个小钱,想把老娘从晴天漏风雨天漏水的房子里接出去,但拿不准是买一套商品房还是做一栋新砖房。费志强大谈单家独户的好处,有院子,有围墙,有菜园子,安静自在。还从屋里拿出纸和笔,画图,列提纲,计算,尽他所能帮着拟出了几套方案。 汪丽不平衡了。论文化,论品性,论体质,自己的男人哪一点都不比赵聋子差,为什么人家可以闷住一口气做大事呢?说到底,还是要出远门。哪怕一个月只挣两百,只要节约一点,年底总能攒一笔钱。第二天,汪丽从杂屋里搬出刨子锯子斧子,洗干净了放在太阳下晒。男人不解,这些东西闲了多年了,怎么现在突然想起它们来了。汪丽一整天没说话,到晚上关了灯,她商量道,过了年,男人就带着这些家当出门,挣多挣少她不计较,但一定要出门,家里的事她一人扛着。男人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时兴买,又便宜又好看,哪个还要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家具。 汪丽说,买的东西,总还是需要人来做呀! 男人笑道,现在都兴机械作业,我一个土木匠,哪个要? 汪丽说,人不动手,机器自己也转不起来啊! 男人说,你又没见过,怎么就晓得机器自己转不起来? 汪丽说,我确实没见过,你也没见过,你去见识一次不就晓得了? 男人说,你出门长了些什么见识?不也是空着手回来了? 汪丽气愤之极,奋力一翻身,把一床被窝全部卷走了,任男人在寒气里发抖。像这样一砣糊不上墙的稀泥巴,还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过了年,汪丽迷上了打山货。山竹子二块钱一百根,橡子树皮四块五一百斤,干黄姜涨价了,五块一斤。如果顺利,一天还能有七八块钱的进帐。只要攒齐了五百块,不管男人同不同意,她都要坚定不移地毅然决然地离婚。然后过一种有目标的生活,一种通过努力可以实现愿望的生活,一种可以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的生活。为了这种生活,她可以吃苦,什么苦都可以吃。现在手里已经有三百多块了,只要老天爷不下雨,最多一个月,就达到五百了。 每天眼一睁就蹦下床,洗脸,梳头,做饭,吃饭,出坡。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初春的山,瘦骨嶙峋。汪丽提着一把刀,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有时兜头撞上一根大树,那粗砺的树皮令她心花怒放:天哪!只怕有二三十斤哦!有时远远地看到了一片绿,她像牛一样打着蹶子狂奔而去,心里估算着将有五角钱或是八角钱的进帐。有时正跑着,被什么绊住了脚,低头看,却是挂满了铃铛的黄姜藤,便钻进树棵子刨起来。刨着刨着,一双手也成了几根乌黑遒劲的黄姜。各个关节都奓了口,一抻直就出血,还刺刺地疼。她撕了些布条,一道又一道地缠,提醒自己一定要挺住,忍得这一时之痛,可免去半世之忧。 这天吃过晚饭,汪丽把一匝匝零票子抱了出来,一边舔血迹斑斑的指头一边数,一角,两角,三角……昏黄的灯光,干枯的嘴唇,结实的声音,专注的眼神,使得简陋的小屋肃穆起来。直至把一根指头舔得又白又嫩时才数完,共五百零三块二角。男人安静地坐在旁边,帮忙把数过的钱叠得整整齐齐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汪丽换了身干净衣服,男人很诧异,问:你搞什么去的呀?汪丽看了他一眼,往想去的地方去了。男人在身后喊:今儿不砍竹子了呀?男人的这句话落音很长时间了,汪丽感觉还在耳边响。难为他还有个高中文凭,不晓得那么多知识装在脑子里做什么。 费志强望着老婆的背影呆了呆,便一个人出了坡。待日落西山,才砍好两捆竹子。在回去的路上碰上了赵聋子,两个人又说起了房子。不知不觉天已擦黑,便拉了聋子说:走,到我那儿搞饭吃。 刚进门,汪丽也蔫答答地回来了。男人说,快点弄晚饭吃,要饿死了。汪丽没惹他。男人冲她又是挤眼睛又是皱眉毛,意思是有外人在这里,给他个面子。汪丽一句话也没说,进屋躺下了。男人碰了钉子,便扭头愤愤地生火做饭。 他哪里晓得,离婚费用又涨了呢?一想到揣着钱被人拒之门外,汪丽就火不打一处来。也就是一张纸的事情,今儿折腾一个花样,明儿折腾一个花样。要是我跟有些人一样,闷声不响地一车搭到广州,十年八年不回来,你能怎么着?或者说,我在外面裹个相好,你又能怎么着? 不知不觉间,山丰腴了。树叶儿深深浅浅地绿着,杜鹃红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兰草花散发着幽香,山雀子闹得林子生了烟。堰塘里的蝌蚪也多了。这些东西,都让人心慌。在这样的季节,谁不想捋起袖子大干一场呢?可是一看费志强那个样子,就由衷觉得再跑一趟民政局也值得。 新一轮的忙碌又开始了。秧田要整,沟渠要修。辣椒茄子,黄瓜豆角,有的要种,有的要栽。这些事像泥鳅,无论想要抓住哪一条,一伸手,就陷进了沼泽地,这一辈子休想再爬起来。离婚的费用随时在涨,如果自己稍一犹豫,恐怕永远也凑不齐了。以前老是盯着别人的庄稼长得怎么样,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高兴,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金银花已是含苞待放的架势了。一蓬蓬,一丛丛,灌木上,田坎上,路边,悬崖边,到处都是。汪丽也不管刺条挂了头发或者划了皮肉,找到主藤就拼命拽,拽不动的就一刀下去,抽到藤子一捋到底,势如破竹。家里的竹席,大簸箕,小簸箕,大筛子,小筛子,全是晒的金银花。那白的黄的花朵儿,像一个个小喇叭,把她的日子吹得鼓鼓囊囊的。 男人也不管田里的事,有时跟在老婆后面打打下手,有时也偷偷懒。汪丽也不说他,既然他想那样过,就随他去吧,反正不久就要成为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何必还去自讨不快活呢?想想那些长着荒草的或者板结的田块,乱麻一样的家务事,她甚至心生怜悯,离了她,男人以后的日子还真是不好过哟。但一转念,她的心又硬了,可怜了他,谁又来可怜自己?不操心的男人,过什么样的苦日子都是活该。 那天,阳光灿烂。汪丽哼着小曲,背着最后一背篓金银花,走在绿草如茵的田埂上。田里的油菜顶着鼓鼓囊囊的花苞,迎风绽放。蜜蜂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或者采蜜,或者赏景。汪丽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一低头,竟有一条蛇爬了过来。那魔鬼般的恐怖,洪水一样袭了过来,她不知道自己惊叫了没有,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周围是一片惨白。 待明白过来自己摔伤了腿,她听见咣当一声,体内的骨头全断了,疼得喘不过气来,连头发和眉毛都跟着疼了起来。明明是疼的,很快又不疼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跟生孩子时一样忽疼忽不疼了一阵,突然从嗓子里扯出一根尖刺一样的声音,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声音一时像呼啸的警报,在病房的天花板上盘旋,吓得蜘蛛四散逃开,灰尘簌簌地落。一时又像夏夜的蚊虫,嘤嘤嗡嗡,盈耳不绝。 男人趿着一双脏拖鞋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徘徊了一阵,他突然一把揪住白大褂,吼道:说,是不是药有问题? 医生愣住了,一时不知怎样解释。 汪丽三两下扯掉手上的吊针,把被子一掀,准备下床。医生忙冲过来,说,千万搞不得。汪丽推开医生,说:让我死了算了。 医生说,你伤得不算重,躺三五个月就差不多了。 春天的阳光穿过陈旧的木窗,再穿过错落的蛛网,照在床沿上。床上的汪丽像一尾搁浅的鱼,被生活的浪潮抛在荒效野外,关于金银花,关于庄稼,关于明天,都与她无关了。想想独自一人在田间地头奔波的那些日子,她觉得老天爷到底是可怜男人的。自己不是神气得像个女王吗?如今不也得像个癞皮狗一样地由他来管吃管穿?可是看着男人每天顶着一窝乱头发蹦来窜去,她又觉得老天爷也是恨男人的。如果男人稍微有一点上进心,这个家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漫长的三个月,毕竟太难熬了。难熬的不仅是日上三竿了还吃不上早饭,也不仅是一点点新涨起来的债务,还有窗外人们轻快的脚步声,风声,雨声,鸡叫狗吠声。整个身体在这个莺飞草长的季节里荒芜,在荒芜里煎熬。 她恼恨自己不能抵挡男人的抚摸,明明是厌恶他的,可是身体却对他的双手充满了渴望,就像禾苗渴望春雨一样。有时也为自己的不争气流泪,可内心并不郁闷,就像是夏日里的太阳雨,亮丽着呢。她暗地里骂自己,咬嘴唇,掐大腿,都无济于事。仿佛一切又在不可逆转地滑向那个泥潭。 盛夏来临的时候,汪丽的腿才基本康复。不管男人同不同意,她就像笼里的鸟儿一样飞到本村种食用菌的大户家里毛遂自荐,打短工去了。大户喜出望外,村里打着火把也难得找像汪丽这样手巧的媳妇了。两个月过去,汪丽回家跟男人算帐:做一袋食用菌的成本一块钱左右,若管理到位,每袋至少可以卖两块,依现在的行情,可以卖三块。如果做两千袋,可以纯赚四千块。男人听完好久,问:本钱呢? 汪丽说:赊。 男人眼里飘着一团迷雾。汪丽又分析了上一次亏本的原因,入情入理。那个食用菌大户鼓动汪丽做五千袋,汪丽的腿还没有痊愈,不敢迈大步子,决定只做两千袋。第二天,费志强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床,上山砍竹子搭棚。待一袋袋婴儿枕头般大小的食用菌搬进棚里时,已到了第二年春天。出菇在秋天。因为食用菌大户在财力、技术上的支持,费志强没有打退堂鼓,按照老婆的吩咐,砍树,装袋,反堆,上架,搭凉棚,任劳任怨。 秋天来了。在板仓深沉地响起来的那个早晨,费志强弓着腰,从棚里提出一大筐香菇,冲着厨房大声喊:喂,你猜今儿捡了多少斤?汪丽拿着铲子跑出来,望了一眼场子里的几个筐子,说:恐怕不低于一百斤吧?男人搬到秆上一称,很崇敬地说:你的眼睛真毒!一百零一斤。 鲜菇的行情疯涨,男人赶了趟街回来,交给老婆八百多块钱。汪丽点完数,抽出一张绿票子递给男人,让他去买包烟抽。男人没要。女人笑道:今儿又是一个通宵,到时熬不住了可不准哪个请假的。男人鼓着一双红堂堂的眼睛,很谦虚地说:领导不抽烟,我也就不抽烟。领导不请假,我也不请假。 待田野里竖起一个个稻草人,人们一锄头一锄头地栽油菜时,汪丽问男人:你猜,总数有多少了?男人默了默,说,有七八千吧?女人白了他一眼,没做声。男人连忙说:应该不止六千吧?女人淡了许久的愤怒又漾了上来,把桌子一拍,说:九千九百块!男人吓得一跳,但马上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珠子,仿佛这是一个噩耗。 政府来人了。是个摇笔杆子的小伙子。汪丽的一双手把脸搓了又搓,一句含义深刻的话也想不出来。笔杆子说,现在需要能人来引路,尤其是女能人。汪丽哈哈大笑,瞎猫子碰个死耗子不能算能人。这期间,费志强扫完稻场,喂完猪,又泼了两担大粪在蒜田里。待笔杆子走后,他从箱子底翻出一个纸包递给了汪丽,里面有他暗地里攒下的一百多块钱,跟那一大笔拢堆后就能凑个整数了。男人的眼里闪烁着热情和希望。 汪丽再次到民政局,是在半个月以后。时至初冬,天空没有往年的灰暗,气温也没有往年的严寒,班车也没有往年拥挤。她像走亲戚一样从容。下车后,突然心血来潮,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吃。后来又烤了两串羊肉,两串馒头,两串香菇。因为太辣,又买了瓶冰红茶咕噜咕噜喝了。她打着饱嗝推开了民政局的玻璃大门。 接待她的是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问为什么要离婚。 为什么要离婚——这可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汪丽把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就讲起男人怎样地睡早床,怎样地不操心。中年男人趁着汪丽喝茶的间歇,抢着问道:他在外面有人了?汪丽摇摇头,他不等她张嘴,又问:他经常打你?汪丽又摇头。他再问:他有病?汪丽还是摇头。 中年男人笑道:你们分居了? 汪丽一愣,随即脸红了,说:现在离婚要多少钱? 中年男人没听懂,汪丽又说,以前要五百,后来又要一千,现在是多少? 男人哈哈大笑:那个钱啊,早都取消啦。过了片刻,又说,回去吧,万一要离,分居半年以后再来。 汪丽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在回家的路上,中年男人的话像金钩子闪一样,不停地在脑海里扯。仅有一间卧房,怎么分居?除非再挣钱做一栋新房子。 (刊于《青海湖》2014年第6期)
作者简介:邱安凤,笔名红药、凤丫,生于上世纪70年代。曾在《长江文艺》、《福建文学》、《语文教学与研究》、《新作家》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评论。现供职于湖北省远安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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