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徐恒友21岁,陈明翠18岁,他们到远安县荷花乡人民委员会扯上结婚证,结成了夫妻。
五十九年后,徐恒友80岁,陈明翠77岁。
这一年是2016年。
我站在升旗沟山崖下的徐家屋场,和易地扶贫搬迁采访组来访问两位老人的生活,与我们同来的,还有今年三十七岁的年轻村支书邱天权。
有一刻我是恍惚的,错觉的。或者是罕见的巧合,或者是特别的偶然,徐恒友的年龄是我的父亲的年龄,陈明翠的年龄是我的母亲的年龄,我的父亲母亲也是1957年在荷花乡人民委员会办理结婚证结成夫妻的。
1957年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我一直想问。
陈明翠老人在厢房子里找出两张一模一样的大花纸,说我给你看一个根本儿,你就知道了。
这两张叫做“根本儿”的大花纸,就是他们当年的结婚证,他们已经保存了59年。
“怕纸长虫,老头子年年用这两张纸包旱烟,你看这还跟新的一样。”陈明翠老人说。
这两张跟新的一样的满是喜庆的大花纸,渗着浓浓的旱烟的味道,印着五十九间年不断翻卷的折痕,带着我们溯回到我们未曾经历过的时空。
陈明翠的父亲是一个凶悍的男人,常年好酒,每每酒后就要打骂老婆和儿女,她刚刚出生,父亲见又是个女娃,不由分说抱到山上丢在了天坑边。过了一天一夜,母亲的娘家来了人,才又将她抱回家。两岁时,凶悍的父亲被抓壮丁死在了外乡,姐妹众多,母亲柔弱,幼年的陈明翠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18岁上,陈明翠嫁给了徐恒友,丈夫心疼她出身凄苦,对她不打不骂,虽说没上过学堂,却是一幅斯文的人样,懂情义的心肠。
自古来“女怕嫁错郎”,陈明翠心里琢磨,若和母亲比,自己算是嫁对了。看到丈夫出嫁的妹妹在夫家受了气,陈明翠寻着机会就帮小姑子出气,一来表明她与夫家事事和睦,自己有说话的底气,二来丈夫护她,她也要时时维护着夫家。
婚后几年,陈明翠接连生了两女一儿三个孩子,她没听说过“孩子是爱情的结晶”这句话,但她相信恩爱的夫妻才能养育健康聪明的孩子,想起自己刚出生就被父亲丢到天坑边喂野物,陈明翠疼爱儿女的心,都快化了。
到了1967年上,夫妻俩结婚已经十年了,他们居住的升旗沟对面的小路,建成了可以走大卡车的县道分松公路。那些年也正是国家大搞基本建设的时期,徐恒友作为社里的壮劳力,参加修了远安县的三条公路。
日子也有苦的时候,吃饭缺粮,穿衣缺布,夫妻俩一起扛着,都慢慢撑了过来。再后来儿女长大,女儿都出了嫁,儿子也结婚到外村当了上门女婿。在这几十年的光阴中,他们当年扯结婚证的荷花乡,行政设置从乡变成公社,又从公社变成镇。前年,镇的名称由荷花改为了嫘祖。
岁月只改变了他们的容颜。由青葱到耄耋,他们一起陪伴,一起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山水的流转。
他们住的房子都老了,远远的望去就像一块伏在山上的岩石,苍苔落叶,陈旧经年。他们的日子像升旗沟的水不断线地流淌,两人的身体始终都硬朗着。
“药铺里没有弄到我们的钱!”陈明翠老人说得很骄傲。
或许世界上最经得起打磨的爱情,就是这老庄稼人的泥土坷垃一样的爱情。像天空的日头,他们照耀着彼此的生命,连疾病都不敢来光顾。
在有情有爱的岁月里,两位老人春种秋收,自给自足,打理生活中的一切困难和麻烦,从不向人开口和伸手。有一天,八零后村支书来到升旗沟的徐家屋场,进到老人的火垅屋坐了很久。不久,村里为老人拖来了砖瓦料,给他们的土屋翻盖了屋瓦,粉刷了墙壁。
后生支书接连又来了几趟升旗沟,和他们商量,“爷爷奶奶,您们年级也大了,过升旗沟不方便了,请你们住到村里建的新房子去呀!”
徐恒友和陈明翠都不答应。
升旗沟的水田就在他们家的稻场坎下,他们屋子的楼上楼下堆满了粮食。那些稻谷,玉米,土豆,花生,在粮仓里屯着,楼板上堆着,口袋里装着,簸箕里摊着,楼板和墙壁上还挂着,进得屋子,就像进了阿里巴巴山洞,应有尽有,数不胜数。满满的,满满的,就像五十九年来,他们不断积攒的的心意和情义。
在老人用四块条石砌成的长方形火垅里,终年燃着柴火,吊着吊锅或水壶,烧水,煮他们的饭食,一方墙壁挂满了黄亮的腊肉,是他们用上年宰的年猪熏制成的。
屋檐下挂满了蜂笼,他们最丰产的时候,一年收割了200多斤蜂蜜,今年开春翻盖房瓦,本来跑了5笼蜜蜂,五月房子修完后,蜜蜂又成群地飞回来了。
老人的家,也是蜜蜂的家,升旗沟是他们共同的家园。
老人不想走,还有一个原因,也是他们的难处,儿子结婚后这两年家运不顺,开销大,他们要尽力帮助儿子渡过难关。今年他们卖了耕牛,加上近十年的积攒,一共凑了三万钱资助儿子盖新房。
“爷爷奶奶你们要不搬,升旗沟涨大水了你们出门不得过河怎么办呐?”八零后村支书问两位老人。
“那我们就不过河呐,”徐恒友反过来安慰后生,“万丈高楼从地起,现在政策好,我知道你是落实政策为我们好,可这现在的日子比起过去,那是在蜜糖罐里呐!”
苦日子磨人,蜜糖一样的日子醉人,徐恒友和陈明翠在升旗沟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惯了他们熟悉的生活。
“顺应老人的心意是儿女最好的孝。”
儿孙辈的村支书就想,“尊重老人的意愿来安置,也是最结合实际的吧。”
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升旗沟对面的分松公路下面,有一栋房屋是邻村的集体财产,租过来让老人住,这样既顺应老人不离开升旗沟的意愿,又可免去老人过河的不方便。
村支书想出了好办法,我们大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到了2017年,就是这两位老人结婚60周年纪念,西方人称为钻石婚,这两位一如我们的父辈,我们的父母的老人,他们出生于旧时代,从共和国建国之初的贫困时期一路走到今天,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在远安大地上耕种土地,哺育儿女,从没有向对方说过一句“我爱你”,却一辈子相濡以沫,相扶相携,相怜相惜,不离不弃。
采访组的摄影师请两位老人拿着结婚证,在他们的老屋下,照一张“钻石婚纪念照”。
摄影师请两位老人“对望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徐恒友老人手执着他那张结婚证站在老伴儿面前,竟一时羞怯,扭捏着不自在起来。
陈明翠老人恼的瞥了老头子一眼。
“你没见过呀?就跟那电视里一样的!”
仿佛一下回到了五十九年前刚成婚时十八岁的娇俏模样,陈明翠老人对老头子的嗔怪讥诮,让大家一下都乐了。
我们的访问结束的时候,两位老人给我们每人的双手都捧满了花生。
我最后想表达的是,感谢升旗沟这对寻常的老夫妻,带着他们寻常的爱情,从1957年走来,从岁月深处的烟火和泥土中走来,福寿双全,抵达钻石一般的恒久,一如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我向他们致以我心中的祝福,一如祝福我的父亲和母亲。(文:子寒)